【著书者说】
作者:段华
《孙犁年谱》最近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我觉得心头无比轻松。但谈不上激动或者高兴,只是有一种解脱的感觉。我在后记中说,从收集资料到书出版历经30来年,终于了却一个心愿,一个为孙犁先生写年谱的心愿。心愿现在实现了,轻松的感觉如春天上升的气泡,泛着五彩的光,发散着田野的气息。而这,正是蓬勃的气息。
《孙犁年谱》段华著人民出版社图片选自《孙犁年谱》
当年在南开大学图书馆里,因为翻看孙犁的作品集《村歌》,歇息间在书架上瞥见《章太炎年谱长编》,一瞬间萌生为孙犁先生写一本年谱的想法,看似很偶然,其实也是必然中的偶然。
我在南开大学中文系读书时,住在西北村14号楼,楼的西侧是一条小道,通向天津大学。从14号楼西侧到天津大学院内,是天大的四季村,那里总是充满生活的气息。穿过四季村,出一个小门,便到南开区学湖里16号楼——孙犁先生从和平区鞍山道搬出后就住在这栋楼里,当时被称作蛇形楼。那时候我去拜访孙犁先生,不仅有天时、人和,更有地利之便:只要不是寒暑假,一个月我去看望他一两次,聆听他的教诲,亲眼见证了他晚年的一段创作生涯。
蛇形楼前庭院有回环形藤萝架,那些刚栽种的细细的藤萝枝条,春天时却开着瀑布般的紫花,散发着淡淡清香。芳馨的紫花开开落落,我在花下走过四年。
我有时候就把见闻写下来,发表在报刊上,发表之前几乎都请他看过。行文之时,我不用“朋友的彩笔”,竭力用素描,原汁原味,避免失真;我也尽量把自己隐藏在那些文字后面,以免有拉大旗作虎皮之嫌。我说过,我连他的私淑弟子都不是,我就是他的一个普通读者,一个喜欢他作品的普通人。所以,我在文章里从来没有称呼他为老师,也从不以忘年交自居,我只是以速写的形式平实记下对他的零星见闻。然而,那些速写我都很认真,充满感情。孙犁先生说过,“速写,必须有人物,面对现实,亲临现场。不只访问当事人,而且要熟悉当事人。要真认清了,认准了,对他有了深厚的感情,然后再动笔。”
写那些速写类文字的过程,也是我对孙犁先生作品了解的过程。我必然要阅读一些相关的资料,与他相关作家的作品,了解相关作品的时代背景。每个时期有其自己的时代特征,那个时代产生的作家,也必然是带着它特殊的时代符号。我想把阅读的有关资料提供给喜欢孙犁作品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写一本孙犁评传或孙犁年谱。有了这个想法,刚好那个晚上浏览到《章太炎年谱长编》,这才碰撞出撰写《孙犁年谱》的火花,所以说是必然中的偶然。
20世纪70年代末,孙犁在天津多伦道宿舍。图片选自《孙犁年谱》
既然是年谱,当然要从孙犁先生一生的文学历程着手。孙犁先生是我国继鲁迅先生之后最重要的作家之一,1929年他16岁,就在河北保定育德中学的校刊《育德月刊》上发表作品,到1995年最后一本书《曲终集》出版,他70余年的文学生涯,写的小说、散文、文论,以及读书记,书衣文录甚至书信,都在我国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以至于曾被称为“荷花淀”派的主要代表。所以,我在书中着重梳理的是他的文学创作历程。
孙犁在白洋淀边的同口小学当过一整年老师,教书之余,他常在白洋淀边散步,长堤垂柳,水影烟云,绿苇飞鸟,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1945年他在延安发表的短篇小说《荷花淀》,是其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其实,孙犁最早写白洋淀的作品不是小说,而是写于1939年12月的长诗《白洋淀之曲》,诗中的女主人公菱姑的形象,在以后的《荷花淀》《嘱咐》里都有她的影子。
在写作《荷花淀》之前,孙犁写的关于白洋淀的小说,是1942年8月创作的《琴和箫》,原名《爹娘留下的琴和箫》,发表在《晋察冀日报》上。这篇作品充满生气和热烈的感情,语言唯美雅致,洋溢着五光十色的光彩——虽然孙犁先生长期生活在北方,但我个人却认为他的作品充满了海派气息。
抗日战争胜利以后,孙犁先生从延安回到冀中区,参加了当时的土地改革工作。这为他的文学创作充实了很多新内容。他的第一部中篇小说《村歌》,就是描写土改的。在孙犁的文学作品中,描写土地改革的作品占有不小的篇幅。
多个版本《荷花淀》图片选自《孙犁年谱》
新时期以后,孙犁先生又重新焕发了艺术青春,创作了大量的作品,包括小说、散文、文论,特别是他的读书记、芸斋小说和书衣文录,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如果说他前期的作品,充满诗情画意之美,不仅有一种艺术美的力量,也有一种高尚情操的力量,讴歌中国普通人的平凡之美,质朴之美,甚至在战争中也充满了乐观向上的力量,那么,经过岁月的洗礼和沧桑之后,人生的艰辛,世间的生离死别,不可能不反映在作家的笔下:与前期作品相比,孙犁的作品变得感情沉郁、语言舒缓,呈现出与前期明显不同的风格,被学界誉为“老孙犁”与“新孙犁”之变。
尽管风格明显有变,但无论是他的写实性芸斋小说,或是回忆录,或是其他散文,以及读书记等,他仍然是有赞美,且更多是用哲人的目光关注人生和社会,满怀激情地用文字唤醒人们的心灵,激起生命的尊严。在字里行间,个人的喜怒哀乐与时代大背景相结合,且与普通人的心灵相通。他的所思、所想、所为,仿佛有一种无言的力量推着读者一起走,心中理想之火熊熊燃烧。无论你有多么阴郁的情绪,倘若拿起孙犁作品读几分钟,你的心情立即会变得清新而舒畅。读孙犁的文字,就感觉他如钢的人格寓于柔美之中,沉郁的情感寄在平淡之内。在他清新隽永的语言里,你会不知不觉间忘记尘世,徜徉在纯净的精神世界里。我的意思是说:他青年时点起的理想之火在晚年仍在熊熊燃烧,经过风吹雨打之后更加炽烈,充满了人性的光辉。他的作品,一次次读,一遍遍读,每读每新,常读常新,不知不觉间读者也会变得激情澎湃,心中燃烧一团火,激情四射,明亮照人。
纵观孙犁一生的创作,他的作品都是与时代潮流、人民感情息息相关的。他写战争而没有血腥,写爱情而没有淫荡,他的语言与作品的情愫整体相搭配,清新朴素。他的语言是美的,他个人的感情是纯洁的,他笔下的人物也都是真挚的。无论写景、状物,还是描绘、抒情,他的思想、感情和语言,都与笔下人物的思想、心理、行动,完整而统一,入情而合理,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
孙犁先生的作品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艺术效果呢?其实,这与他一贯的文学观念有关。他认为,“凡是伟大的作家,都是伟大的人道主义者,毫无例外。他们是富于人情的,富于理想的。”而理想就是美,理想就是人生,人生不能没有理想,理想对于人生像阳光之于禾苗。
《光明日报》( 2022年10月08日1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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