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提克·拉希米的小说有举重若轻的笔力。它由多种力量荟萃而成,善于营造或提取意象,是其中重要的一种。他的小说,是意象之诗,也是意象之思。意象成为连通诗与思,连通一切的桥梁。
《坚韧之石》《土地与尘埃》(花城出版社,2024)都写到战火中的阿富汗,让这片苦难大地上沉默的普通人得以发声。在《土地与尘埃》中,战火中的普通人,如尘埃一样轻,无关紧要。在《坚韧之石》中,战火中的普通人,尤其是女性,则如裸露在风暴中的石头,被日渐磨损,直至爆裂。
是的,石头可视为理解《坚韧之石》的核心意象。围绕着石头,《坚韧之石》中起码有三个重要的子意象:坚韧之石、聆听之石与牵绊之石。
《坚韧之石》主要写一个无名女子在房间里护理她身受重伤的丈夫。窗外枪声不断,死亡与不幸如影随形。不省人事的丈夫躺在她面前,如一块石头。在恐惧和疲惫、愤怒和无望相交织的状态中,她独自言说,更多是对他说。
丈夫逐渐成了传说中的圣石,聆听之石。就像她所说的:“你知道,这块石头放在你面前……面对着它,你可以感叹你所有的不幸,所有的苦难,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灾厄……你向它倾诉心中的一切,那些你不敢向别人透露的事……石头倾听着你,吸收你所有的话,你所有的秘密,直到有一天它爆裂,炸得粉碎。”
她对“聆听之石”诉说什么?诉说对丈夫苏醒的期待。诉说对丈夫的失望。诉说对丈夫种种恶劣行径的愤怒。诉说她所置身其中的夫权文化的野蛮。诉说战争的野蛮。诉说周围世界的黑暗,也诉说黑暗中的点点微光,比如丈夫的父亲的善良与温情。诉说个人的不为人知的秘密。在诉说中,我们得知她所经受的种种苦难。诉说让我们得以理解一颗苦难的心灵。
不过,关于她,也并非“苦难的心灵”能够一言以蔽之。她是福斯特所说的圆形人物,具有复杂性格,且性格有多面性与变化性。她是善良的,能忍耐,会撒谎,有些小狡猾,也会有种种恶作剧。这些成了她得以活下来的手段。于她,这是一种西西弗斯式的“力量”。
拉希米的作品时常涉及绝望与意志的角力,不是每次都能绝处逢生,可是抵抗的意志总是在那里。惟有抵抗,才有可能存活;惟有抵抗,才有可能在苦难和痛苦中获得解放。
相比之下,他——她的丈夫,是一个扁平人物。他好战,盲目,自私,不尊重女性。他如同石头一样顽固,没有人情味,也不懂得爱。而且,好像从来都如此,从来没有变化。哪怕是他昏迷很多很久、又苏醒过来以后,哪怕是在她对他诉说了很多以后,一切都没有变化。当他苏醒过来,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她,像以前一样。两块石头互相撞击。最终,他因为顽劣而失去生命。在他不管不顾地打她时,她也义无反顾地伸手够住了匕首,把匕首插进他的心脏,“没有一滴血喷涌出来”;而她,在血泪中重生,“风起,候鸟飞过她的身体。”这样的结束方式,像是现实,又更像是一个寓言。小说结束于思,也结束于诗。唯其如此,《坚韧之石》格外地发人深省。
这部小说的篇幅并不长,可是读者在阅读时却不觉得它是短的。它的很多细节和情节的安排非常巧妙。情节和细节之间的空白、对应或反转,让这部小说从有限通往无限。在这一点上,它让我想起余华的《活着》,还有《许三观卖血记》。
在《坚韧之石》中,语言与记忆同样是石头般的存在。我们不妨称之为牵绊之石。这牵绊,与拉希米的遭遇密切相关。
他1962年出生于喀布尔,1980年自阿富汗辗转至巴基斯坦等地,于1981年抵达法国,后来以难民身份在巴黎索邦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土地与尘埃》是拉希米首本正式发表的小说,用波斯语写成;《坚韧之石》则是他第一部用法语写作的小说,2008年获龚古尔文学奖。
拉希米曾说过:“用波斯语写作时,我会不自觉地进行自我审查。而我习得的语言,我选择的语言,让我有了表达思想的自由,让我远离了自我审查,远离了自幼形成的无意识的羞耻感。”语言的转换,还有移居,都给他带来了更多的自由。可是,旧有的语言、记忆,还有曾经的生活经验,对他始终会构成某种牵绊,也会对他的写作起到塑造的作用。这种牵绊,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楚,唯有在具体的阅读中,我们才能切近地领略。
阅读《坚韧之石》,我们仿佛不时看到石头从荒山上无可阻挡地坠落,传来一声又一声的钝响。那些声音未必尖锐,却让我们的心灵感受到某种沉重。对于中国读者来说,这些声音来自遥远的国度,来自我们所陌生的、起码不那么熟悉的土地。可是,当它们抵达我们的心灵,我们依然会深受触动。小说里涉及的爱情、亲情、婚姻、战火、文明或野蛮等种种问题,也是我们所关切的。它们是共鸣与回响得以产生的路径。
拉希米的小说也深具文学性与个性。他笔下的一人一物,一词一句,如磁石般吸引人。他以简约的语言书写丰厚的生活和复杂的历史。这些文字被写下之后,仿佛就有了魔力,召唤我们阅读,穿过漫天黄沙,去往一个我们所陌生的世界。它们召唤我们去看,去听……
(作者为评论家、作家)
[责编:崔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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