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连彬 飞翔 纸本水墨 96cm×177cm 2021年
编者按
昨天我听两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在探讨她们共同的朋友讲话动听,人靠不靠谱的话题。这让我想起一件趣事,以前我去一位艺术家的展览,在开幕式上他发出豪言壮语说,自己发誓要把中国书法带到在全世界得到普及和崇拜的程度。让年少的我听得热血沸腾,接着午宴他又发了一遍这个誓,下午研讨会又发了一遍。哈哈,我看着他眼里闪烁的光芒,原来誓言的内容并不重要,他要的是吹出冲锋的号角时,别人崇拜他的目光。而真正靠谱的艺术家做得多,说得少,即便说了,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表达。把珍贵的能量用到自己作品的创作上,作品永远比言语表达更饱满,也更有分量!
纪连彬
1960年11月生于哈尔滨。1978年考入鲁迅美术学院中国画系,1982 年毕业。曾任黑龙江省画院副院长、黑龙江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黑龙江省人大常委、全国青联委员。2005 年调入中国国家画院。中国国家画院原副院长、院委、院艺术委员会委员、中国画专业委员会常务副主任,一级美术师,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画艺术委员会委员,中国致公画院院长。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人才。
文:徐小伧
观看纪连彬凝云造梦展览,再结合他以往的画作,让我看到了一个完整而饱满的生命历程。
人的一生有三次新生:
第一次是受孕之时肉体诞生;
第二次是思想自由精神独立;
第三次是灵魂摆渡彼岸花开。
01
第一生
第一次,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除了被满足基本的生存需求以外,我们天然一边去做让自己愉快的事情,一边跟父母索取关注和爱。我们在自我的世界里,希望自己是那个最重要的人。当一次次我们跟别的人、别的事、别的规则争宠的时候,父母、老师或其他人作为裁判,会一次次不选自己,因为在他们看来,那是在做正确的事。于是,第一次诞生二十多年后,我们常常会觉得做正确的事情比做愉快的事情更重要。总是被别人忽视,渐渐我们学会了忽视自己的感受和渴望,屈从于他人、组织和现实,让我们误以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无足轻重。在这一次生命中,我们每个人都是规则丛林里的一颗孤独的螺丝钉。
纪连彬 冬林 工笔山水80cm x 120cm 1994年
这一生,我们活在无数个相互融合或互为悖论念头里。
每一年,打着“爱”的名义,杀死伴侣的暴力案件时有发生;每一年,打着“正确”和“为你好”的名义,逼青少年自杀的悲剧也层出不穷。为了经济发展、理想和强盛,各个行业996的工作模式,牺牲了每一个人的身心健康,消灭了独处、谈恋爱、陪家人和照顾自己健康的时间和耐心,激发了更激烈的性别矛盾、家庭矛盾和社会矛盾。
在这个漩涡中,人人都是受害者,却难以揪出一个具体的加害者。为了幸福、正确、富足,我们似乎犯了更多、更严重、加速走向灭亡的错误。头脑似乎给不了我们正解。
纪连彬 三友 纸本水墨 96cm×177cm 2021年
纪连彬 三友(局部) 纸本水墨 96cm×177cm 2021年
02
第二生
第二次,我们做了很多年正确的事情,但自己在获得肯定和赞扬短暂的快乐之后,依旧不开心。因为这些是我们牺牲自己的愉快换来的。直到偶然透过了别人投来的目光中,看到了久违的被重视、被偏爱的眼神,发现原来我们自己在某些瞬间也是重要的。几乎所有去过藏区的人,都在那里感受到了藏族人自然真诚的关怀。那片离神灵最近的土地上的人们唤醒了我们内在的沉睡已久的某些部分。那是一种被“天、地、人”无条件爱着的感觉,我们仿佛从梦中醒来——原来无须做正确和愉快的事情,我们存在本身就是有价值的。在这一次新生中,让我们发现原来我们可以不是蝼蚁和草芥,我们感受到找回了生命自主权的喜悦!
纪连彬 珠穆朗玛纸本重彩 146cmx 200 cm 2003年
从上个四十年前至今,以藏地作为创作题材的画家层出不穷,不乏陈丹青、艾轩、南海岩和纪连彬等知名画家。与前三位以画人物为主,纪连彬的藏地人物不同之处在于,他打破了中国画画种的界限。数千年来,中国画常以山水画、人物画、花鸟画来划分。常规的山水画,人物在其中仅以点缀山水为用,像是“花瓶”一样的存在,而人物画,无论有无背景,背景也仅以衬托人物存在,而纪连彬的人物画是山水与人物共融共生的,主体和客体融为一体,人供奉山水信仰,山水滋养人的存在。“天、地、人”相互依托,建立起一个能量流动循环的自然系统。在近二十年里,我们还是可以从纪连彬的作品中看到人作为主体的重要性。
纪连彬 祥云之三 纸本重彩 200cm x 145 cm 2005年
纪连彬说:如果有一个藏民要花两年的时间一路磕长头去大昭寺、布达拉宫朝拜,他的朋友当中会有人愿意放下手头的所有事情,陪他一起去,帮助他生火煮饭、安营扎寨。这两年结束后,如果他们中有其他人也想去朝拜,他的朋友们也会为他那么做。
很多在城市里住久了的人,总用自己世俗的眼光同情他们的生活过得很艰苦。然而,他们的心中有信仰,他们可以完全信任朋友,去争取被帮助;他们也会完全放下赚钱这种成年人的头等大事,把宝贵的时间用来帮助朋友完成心愿。
这种笃定的信任、付出和虔诚的信仰构建出的饱满的精神世界,是头脑装满算计的城里人,完全无法企及的。
他们站在比我们更高的地方,请收起我们廉价的怜悯。
我们从藏族人身上看到了年幼时的自己,愿意信任、付出、真诚、坚定不移、持之以恒
纪连彬 祥云升起的地方 纸本重彩
226cmx 140cm 1998年
03
第三生
纪连彬 卓玛 纸本水墨 135cm×68cm 2021年
第三次新生是灵魂摆渡彼岸花开。这种生命状态,我在2021年12月15日在中国国家画院开幕的“凝云造梦——纪连彬水墨艺术展”展出的作品中看到了。
如果说生命是一支花朵,第二次新生就是花瓣从花蕾中绽放出来的过程,因为冲出了花蕾的束缚,同时也解除了花蕾的保护,在每一片花瓣和花瓣之间有了空隙。这空隙给了生命更灵敏的触感,让我们感受到了与外界互动中的欣喜,同时也感受到了外界碰撞的割痛。无论是哪一种感受,都较以往有了加倍的体验,接着逐渐做愉快的事和做正确的事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了。纪连彬的新作中就有着灵魂敞开后,欣喜和疼痛交替推动灵魂成长的痕迹。
纪连彬 朋友 纸本水墨 85cm×85cm 2021年
纪连彬 鹰笛 纸本水墨 96cm×177cm 2021年
于是我们定在12月25日对他进行独家采访。
徐小伧 :您的作品一直是贯穿着表现“天、地、人”,但是这次展览的新作有了一个非常巨大的变化。打比方说,很多年前您画的一幅背影是一个藏族姑娘的祥云系列的作品。作为一个观赏者来说,通过那一时期的作品,可以看到画家在那个时候,是把“我”看得比现在要重。
纪连彬 黑土地之春 纸本重彩 226cmx 146 cm 2002年
而这次展览的新作,把“我”放到了一个比原来弱化的位置,这种自我的谦卑和对自然的臣服,反而让“天、地、人”更好地融合到一体了。
我好奇您内心的变化的过程,比如说发生了什么事情,到了这个时间是渐悟也好,还是顿悟也好,您有了什么样的新的思考?
纪连彬:以往那批画也是画西藏题材,逐渐转入由“祥云”作为一种符号介入人物画里,主要通过人和云的关系形成了一个“天、地、人”的关系。以人作为主体,从天人合一、天神合一。这样的视角表达对人的赞美和对人尊严的赞美。这次展览的主题依旧是天人合一,现在我更多地把人作为自然的一部分,我的视野被放宽了、放高了、放大了,人作为自然的一部分,而不是世界主体的主宰,应该回归自然。天地之间的领域是所有生灵共有的。这是我的思路转换递进的过程。
从天人合一的以藏族人民为主的,写实的、浪漫的,象征主义的表现形式,到现在依然是浪漫的,现实是多层次空间的,也运用了象征语言,这是多年积累下的一种幻化。这次展览用“凝云造梦”,就是说依然是以云为符号、为载体,因为我的云已经不是自然现象的云,是通过云这样一个符号性和画面上所要表达的意象形成一种新的关系,主要是对自己内心的所要表达的形象空间里的一种表述。
纪连彬 雪漫兴安 纸本水墨 310cm×192cm 2021年
徐小伧:那这种内心的变化,是因为外在的什么影响而促成的吗?
纪连彬:应该说是多方面的,一个是自身学习,对传统的学习使我突然觉得传统的确确实实能够在精神文脉上给我们提供新的资源。
徐小伧:您说的传统具体是指什么呢?
纪连彬:不是具体的某个传统,而是整个哲学系统。带给我的一种整体的感受,尤其对我的绘画有巨大影响的是天地的“气”。古代先贤们从对中国哲学的阐述的初始阶段认为天地的概念,就是“气”的概念,有“气”才有生命,才有人,才有一切。
所以说,从这个角度上延伸,我觉得“气”对中国文化,包括中医,包括气功、戏剧,包括文化上的很多东西都有重大影响。这个“气”跟绘画的关系,跟中医、跟人的关系,气顺了,你就没病了是吧?气滞了你就生病了。所以说气的顺畅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尤其中国画,我们说用笔行笔,用毛笔做工具,以宣纸为材料这样的一个非常自然材料空间,用气贯穿在画面上,我觉得我的体会就是行气运气,在画面上组建这种气的天地衔接,内心人的气息的衔接和笔性的衔接,应该说你的空间视野和你的笔性视野,灌注了气的概念,那么它就大了。
纪连彬 云山 纸本水墨 96cm×177cm 2021年
徐小伧:您以往的作品跟现在的作品对比来看,以往的都是人想要尊贵的感觉,但是新作里面其实感觉人放下那种尊贵的感觉,他变成了山,变成了云,也变成了神。
纪连彬:我把藏族人民画到天空的位置,又把神也画上了天空,那么本身就是在一个共通的空间里的。按理说这在宗教里只有神在天上,是吧?但是我把藏民和神都画在云端,尤其画在祥云里是祥瑞之光,普照天地。从艺术上说,我觉得生命历来没有高低之分,我们在一个大同的世界里。
过去几年,我动笔虽然少,但是实际上我观察了很多,也一直在思考。距离上次我举办个展有6年的时间,这6年里有2年是在疫情中度过。我觉得这个疫情实际上,是人和天地之间的关系出了问题,应该说是大自然对人类的一种惩罚。
纪连彬 游 纸本水墨 60cm×135cm 2021年
纪连彬 鹿林 纸本水墨 68cm×135cm 2021年
因为我们觉得这个话题很多人都在说了,并不新鲜,就是科技的发展、社会发展、人类对自然的过度开发……这些不是新概念,这些之前大家都只是说说,但这次全球的疫情,让人们确确实实感受到了人类过度索取的代价,灾难在现实发生了。疫情到底是什么引起的还没有确定的定论,什么时候结束也没有定论。但是疫情引发人和人的关系的摩擦,人和自然的关系的不和谐,种种潜在问题因为疫情的存在而凸显出来了。
人在自然面前和时代的齿轮里都是脆弱的,我觉得这个世界会有很多突变性不是偶然,它可能是在一种有着边际连带效益性的关系里。
人类无度地向自然索取。
人的欲望,人的贪婪,那种对物欲的贪婪、对金钱的贪婪,依然没有警醒,是吧?
大自然展示了它的威力,不管疫情是起源是什么,我觉得它都是在提醒人类,我们自身应该注意什么。咱们谈这个题有点扯远了,但确实有关系。你的这颗心会开始考虑:把你自己调整到什么位置?别人在干什么?人类要干什么?你自己要干什么呢?你以前是不是有抱守着很多迷茫的活着呢?
正好今年中国国家画院做“大道不孤”这个系列的展览,总共有10位画家参加,我也是其中1位,我自己选择放到最后一个展,因为想把自己的想法整理以后,通过这个展览能够画出一批作品,把以往的这些想法变成画面。
纪连彬 逆光 纸本水墨 68cm×68cm 2021年
纪连彬 荷 纸本水墨 68cm×55cm 2021年
徐小伧:如果没有疫情的影响的话,您会不会觉得我们会一直活在“人类中心说”的梦里面?
纪连彬:时代和科技的发展带动着世界的渐变或突变,还有很多人文的各种各样的观念,以前觉得跟生活没有关系,至少跟我们每个人生活没有关系,但突然发现怎么会没有关系?这一切皆有可能。人类很小,是吧?地球也很小。
纪连彬 猎 纸本水墨 68cm×137cm 2021年
徐小伧:过去我们学习历史,觉得历史是一门过去时代式的功课,离我们很遥远,但现在发现我们自己就一直活在历史的洪流和剧变之中呢!
纪连彬:是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可以看到历史经常在重演,以不同形式的重演,那么现在你研究历史和看历史可能会跟当下有联系。
徐小伧:我还真想问您一个题外的话了,像说历史的重演,比如说个人命运的这种历史的重演,如果您看到一个人,您以艺术家敏锐的感受,您能理解他的过去为什么成为他的现在,他的现在将会走向一个什么样的未来。但是这个未来未必是他口头上想要的,因为人口头上会说想要成功,想要幸福。您会怎样看待这样一个人呢?
纪连彬:因为我觉得离开具体的历史环境和时代背景就很难谈了,因为人都是历史特定时期的产物,超越历史可能是在我的造梦空间里可以超越。而每一个具体的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自己的态度、自己的选择。
我之所以要“凝云造梦”,因为云彩是不能凝固的,因为它是气体,但是“凝云”是我的一个态度,你知道吗?造梦就是说我们可以在梦中穿越,可以画我们自己自由表达的东西。
纪连彬 巢 纸本水墨 138cm×68cm 2021年
徐小伧:听起来您已经给我答案了,这个答案就是像云一样让他去经历人生的酸甜苦辣,我们作为一个旁观者,或者是说带着一种悲悯的心,但是未必要去干涉他或者影响。
纪连彬:不是,我们也不可能影响任何人。实际上我觉得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你在人生的过程当中,你选择艺术是选择一种表达方式,这种表达实际上提供给人们一种交流对话的方式。
徐小伧:相当于是通过艺术达到交流,也就是通过艺术找到一小部分同类,应该说筛选出来一部分同类。
纪连彬:这个不能确定说,要把自己定位在一小部分。因为很难说也许你是一小部分,也许是大众,也许一小部分都没有,你自己都不好界定这个选择。实际上艺术家就是你画出你要画的东西,剩下是交给社会或者交给生活,然后由别人去选择,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徐小伧:好的,谢谢。
三生三世凝云造梦,纪连彬的画和话教会我放下用头脑评判的执念,接受众生的命运,放下凌驾于其他生命以上的拯救欲。练就出自己愉快地做正确的事的本领,做自己该做的、想做的事。其余的让其他人和生命自由选择就可以了,毋庸多言。
校对:Ting
纪连彬 部落 纸本水墨 41cm×138cm 2021年
纪连彬 黄杨之舞 纸本水墨 96cm×177cm 2021年
本文作者:徐小伧 摄影:张秩萌
徐小伧|青年美术评论家
公众号文聚变主编
北京市海淀区美术家协会会员
编辑: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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