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收获》杂志是中国文学、特别是小说创作的一个标识,一座高峰,同时也是一个“门槛”。而《一个人的文学史》《穿旗袍的姨妈》《若只初见》等作品是《收获》主持人程永新多年来从事文学活动和创作的见证。
《一个人的文学史》因其独特而兼具史料和文学史价值,那里记述的人与事,是一个在场的文学编辑的思想和文学探讨。如果跳出作品看,那里有一个极其感人的、有文学情怀和情感的身影若隐若现;而他的创作,《若只初见》则从另一个方面表达了一个文学家对文学的未了情。
《若只初见》是五个中篇小说的合集。其中大多数我陆续读过,有的还在年选中选过。这本集子题材各异,形状最独特的是《青城山记》。这部作品叙写着与历史、武侠、寻仇有关的故事。青城山下,碧瓦青砖,飞檐峭壁,那个名曰丰子的将军的意念、性格以及最后自尽于屏息术,这只是故事的外壳,对人性或性格缺陷的描摹,与历史场域无关。抑或说,程永新只不过借用了青城山的人与事而已。
《若只初见》仿佛是一首悠远感伤的抒情诗,八十年代的人与事已经过去却没有终结,关于情感的故事,无论有怎样拿得起放得下的潇洒,不说则已,一说便罢,“女王”终归远行没了踪影,所谓情未了大概就这个意思吧。《风的行状》中的米林似曾相识,小说中的那尊女神像也似曾相识。如是,对这个主人公的讲述我们便不再陌生。故事酷似一个隐喻,女神宿命般地被安置在中轴线之外,即便看门人有再多的钥匙,也难以开启米林的迷茫和“图书馆”无尽的秘密。
《麻将世界》中的阿克隆仿佛是今天抖音中的人物,他侃侃而谈深入浅出。重要的是小说再造了八十年代校园的氛围,音乐、舞蹈、谈朋友,青春无敌的岁月随意挥洒。但阿克隆难以免俗地还是远走他乡,小说一如生活,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为了写《我的清迈,我的邓丽君》,程永新甚至真的去了清迈,写作与旅行齐飞也不失为一种洒脱和认真。小说中的人物与这一代人的关系实在特殊,八十年代流行歌曲的旋风温柔地刮过大江南北一个歌手与一个时代建立如此密切的关系,可能还没有第二人。
我对《若只初见》更感兴趣的,是程永新通过小说表达的八十年代的心情。一段时间以来,“重返”八十年代几近风尚,在这种重返中,八十年代被重新构造。而每个“构造者”都有几乎成了当年八十年代塑造者的无意识。当然,任何历史叙述都是一种建构,历史是在被建构中讲述的。因此,历史是历史学家的历史。文学是“正史之余”,它用文学的方式表达历史,这个方式更重要的是作者对于历史的情感。我想到了蒋韵的一篇小说《行走的年代》。这也是一篇表达对八十年代情感的小说。它流淌的气息、人物的面目、情感方式和行为方式,以及小说的整体气象,将八十年代的时代氛围提炼和表达得炉火纯青,那就是我们经历和想象的青春时节:它单纯而浪漫,决绝而感伤,一往无前地在时代中行走。
《行走的年代》写出了那个时代的热烈、悠长、高蹈和尊严,它与世俗世界没有关系,它在天空与大地之间飞翔。诗歌、行走、友谊、爱情、生死、别离以及酒、彻夜长谈等表意符号,构成了《行走的年代》浪漫主义独特的气质。但是,当浪漫遭遇现实,当理想降落到大地,留下的是青春过后的追忆与思索。因此,这是一个追忆、一种审视,是一部“为了忘却的纪念”。那代人的青春时节就这样如满山杜鹃,在春风里绽放。不夸张地说,蒋韵写出了我们内心流淌却久未唱出的“青春之歌”。
我们铭记怀念那个时代的,不是一种选择性的记忆,我们在赞美它的辉煌的同时,当然不应忘记蒋韵笔下被欺骗又远行的陈香,程永新笔下远行的“女王”,远行的阿克隆、“远行”的邓丽君,他们一起带走了八十年代的歌唱、舞蹈、痛饮和诗,也带走了迷茫、惆怅和无尽的感伤。因此,在程永新那里,八十年代并非完美无缺,否则,不同的作家也不会没有约定地一起放逐了他们心爱的人物。这些“远行”的人物后来呢?一如宝玉、子君、高觉慧……因此,经历了八十年代的作家处理人物的方式仍然没有超出他们的前辈,由此可见,“我们的八十年代”,不过是一群“文青”手造的幻影。
程永新在八十年代修造的船,没有即时远航,所以也没有乘风破浪。他几经修造,在今天谨慎、缓慢地驶出港湾,既恰逢其时,也姿态优雅恰到好处。(作者:孟繁华 为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