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须有》 倪湛舸 上海人民出版社
中国历史上,鲜有如岳飞这样人所共知、人所共道的“英雄”。在他壮怀激烈的北伐宏愿背后,人们更感叹于其悲剧性的命运。如果模拟杜甫的口吻,岳飞之人生,不啻为“出师数捷身却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关于岳飞的故事,充分的历史研究与丰富的民间文学互为表里。然而,这样一个老生常谈的题目却依然可以翻出新意——纵观倪湛舸的小说《莫须有》,便会发现早已被“善恶忠义”定性的故事,具备令人着迷的复杂性。
《莫须有》一书,上半部分以岳飞之子岳云的视角叙述,下半部分则分别以宋高宗、秦桧、岳雷为视角,多声部建构岳飞故事的来龙去脉。岳飞之死是终点,但通往这一结局前变幻莫测的过程,才是作者意蕴丰富、引人入胜的手笔。
岳飞被害的原因,核心是高宗对武人坐大的恐惧。性格刚烈的岳飞,不服从高宗调遣,一气之下跑上庐山;后又在入觐时,向高宗提议立赵瑗为皇储。自此之后,君臣嫌隙再无法弥合。
绍兴十一年,高宗利用秦桧炮制谋反罪名,杀害岳飞及其子岳云。其中,秦桧“飞子云与张宪书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的解释,历代被人视作冤案的代名词。所谓“莫须有”,可理解为也许有、大概有、不必有,也便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莫须有》中的人物形象,岳云占据极大篇幅,他是一位懵懂的少年,虽武艺高强、屡立战功,但对未来的人生充满向往和迷茫,在和童年伙伴的趣事中,表露出生动而活泼的“少年心性”;同时,他对父亲非常敬畏,甚至也对战争的意义有些模糊。
整个故事围绕岳飞展开,可书中却皆是通过他人之眼,观察或审视这位英雄。尤其是在岳云的视野中,岳飞并非只是胆气豪壮的英雄形象,同时也是说话实在、能力突出、威严庄重的父亲。在众所周知的解除兵权、“十二道金牌”下令退军、临安羁押受刑等情节中,可以看到岳飞在无奈与现实的狭缝中,腾挪、挣扎、妥协……直到被命运吞噬。
对岳云来说,复杂的变化他看不懂,直至被严刑拷打,他依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正如经典文学作品中经常设置的“空白者”形象,正因为不解,读者感受到了世界的波谲云诡、时局的变幻无常。
如果本书仅此而已,那么充其量只是新颖,真正让此书具备历史厚重感和复杂性的手笔,当属对高宗和秦桧的心理塑造。作者并无意于为高宗、秦桧迫害岳飞的行为开脱,而是企图再现身处不同位置时,人性的变化与世事的无奈。
高宗作为徽宗并不重视的皇子,既得不到良好的执政经验,也深陷于自己掌权的焦虑不安。可以看出,他在绍兴初年,将岳飞视作心腹爱将、国之栋梁,出于内心的真挚;而后其迫害岳飞,御笔亲批处死父子二人,亦出于内心的恐慌。
作者借助“尸神”的情节,将这种复杂的心态,可感知地再现出来。所谓“尸神”也便是高宗的“心魔”或者说心理投射。高宗见下尸神,乃在“搜山检海捉赵构”时的狼狈逃窜,臣属的腐败、金军的无常,让赵构吓破胆,也失去了生育能力。中尸神出现在授予岳飞兵权后,扣在临安的岳云身后,高宗感到“越是苦心经营,越肆意张扬”。下尸神则是在秦桧请示刑罚之时,高宗决定处死岳飞父子二人,而本来对岳云的判决只是流放。
宋高宗固然狠毒而懦弱,但追究这种性格的来源与复杂性,有助于理解权力结构对于人性的异化改造。正如书中岳云所感受到的变化——“我想他开始害怕这个没有官家气象的官家,这种人往往会不择手段地证明自己,不夸张地说,证明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为了国家?官家不只是这个脸上全无笑意五官下垂的人,他是这个人身后看不见摸不着却轰然运转着的庞然大物。这个人正疯狂生长,为了与那巨兽融为一体。”
对于秦桧,作者把笔墨放在他坎坷的经历——年轻时与婢女私生的儿子,无奈之下被送往福建;金兵入侵,又在北境苦苦求生,通过契机获得赏识;最后渡江南逃,一步步获取高宗信任,通过权力斗争,最终身居高位。与南宋历史上诸多“权相”不同,秦桧的形象被定义为生平波折、步步为营,更多的是“伴君如伴虎”的谨小慎微。他的价值观在于“官家明白自己想要什么,那我就得为他做成什么。”
再进一步探究,不难发现一种“模棱两可”的相似性——父子之间的关系,呈现出世事的苍凉与无奈。岳云无法理解父亲的命运,他在岳飞的训导下(这里谈不上教育,因为岳飞将岳云视作部将),创造辉煌的战功,却丝毫不以为意;他受到高宗的召见,也只是觉得陌生与隔阂。众所周知的“莫须有”,也是以岳云与其父部将张宪,往来叛国书信,作为栽赃的祸端。而高宗在“迎回二圣”和“偏安江南”之间,深深记得身为康王时的不受待见,那种作为人质和流浪的“创伤”,也逼迫他异化为独掌权柄的“魔鬼”。在此意义上,秦桧也只是在宋金大势下,无法决定自身命运的个体,把庶子送往福建,而后又要将妻族之子,认养过来延续香火。
读者当然在为岳飞的悲剧而忧伤愤慨,但我们也在这部书中,看到某种更大的抱负与观照,即在无常的命运面前,人终究是无奈的个体,如岳云所说“托身洪流,与之沉浮”,岳飞、岳云如是,害死他的高宗、秦桧亦如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千百年后,依然会有无数因岳飞故事而胸臆勃发的“无奈”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