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武术渊源
早在佛教诞生之前,东方文明古国的先民们,便从多少世代人与猛兽、人与人的频繁战斗中,发明了实用性的技击武术及与技击有关的健身法。释迦时代,印度已有二十九种武艺,出身武士种姓的释迦,据传体力超群,精通诸般武艺,能徒手举起大象,掷在半空,再用手接住。在为争夺美女耶输陀罗而举行的比赛中,释迦在跳跃、游泳、跑步等体育运动中夺魁,在角力中战胜了所有争夺者,并获射箭冠军,创造了一箭射穿七层铁鼓的纪录。然而,他出家后创立的佛教,以慈悲智慧为本,不尚武略,僧尼修学课目中,并无武术及体育运动。戒律规定僧尼不得携带作为杀人武器的刀剑器杖,僧人所持锡杖用最软的金属锡制成,便有表示慈悲戒杀之意。后来密乘无上瑜伽虽汲取印度诃陀瑜伽之长,注重以金刚拳,金刚舞锻炼身体,但旨在健身,打通气脉,散化明点,为修心服务,目的并不在技击。在佛教看来,肉体潜能的开发,无大价值,武艺不论多高,力气不论多大,在神足通面前,简直微不足道。僧尼习武,从戒律言,属不务正业。丁福保编《佛学大辞典》'即说:“案学佛者,当专修佛道,不应兼习武艺。”正统佛学中,基本上无武术的内容。
然而,北传中日等地的大乘佛教,因受当地文化传统的影响,出于僧团乱世自卫的需要,由僧尼们创编传习了极发达的“佛家武术”,它虽然不受正统佛教界重视,却在社会生活中有很大影响。中国佛教的少林武功及其所衍生的日本少林宗、柔术、剑道等,在中日两国武术界地位显赫。影视屏幕上出现的诚朴英勇的武僧形象,与正统的斯文谦和的僧尼形象虽有不同,但武憎们大概可在《大般涅槃经•金刚身品》“应当执持刀剑器杖,侍卫法师”之说中找到其习武的依据。他们的形象,也使人们自然联想到佛寺中护法神和千手菩萨所持的刀兵器杖。
僧尼习武,大概始于中国北朝,在那民族斗争、阶级斗争极为复杂尖锐的乱世,佛教大兴,统治者或佞佛或灭佛,社会秩序不稳定,僧尼的人身安全没有保障。在这种情况下,一些僧尼习练武艺,以保护佛寺,是可以想象的事。北魏太武帝实行全民皆兵的政策,大批受过军事训练的破产农民涌入僧尼队伍中,扩大了护寺武僧的阵容。史载北魏太武帝于太平真君六年(446)征卢小胡盖吴起义,至长安一佛寺,发现寺中藏有兵器,怀疑寺僧与盖吴勾结,大怒,下令尽诛寺僧。可见当时一些寺院有习武之事。中国武林谚语云:天下功夫出少林,在禅宗祖庭少林寺孕育的少林武术,大概就产生于北朝阶级矛盾的中心地带嵩山地区。
武术界历来将少林武术溯源于禅宗初祖菩提达摩,称达摩见徒众久久坐禅,肢体羸弱,昏沉瞌睡,于是教以拳术,令活动筋骨;或曰达摩独自习定于山中,为对付猛兽毒蛇而创编了武技,此似为情理中可能有的事,然于史无证,不足凭信。传为达摩所撰言炼体之《易筋经》、《洗髓经》,据考证亦属托名。少林拳术出达摩传授之说虽不可靠,但少林寺僧习武之风,起码可追溯至隋末。时少林武僧因协助秦王李世民讨伐王世充,名显于世,昙宗、志操、惠旸等十三棍僧受秦王敕封奖谕,勒石纪功,其碑尚存。练拳习武,从此便成为该寺传统,渐形成一家武功。至宋初,少林寺福居和尚邀集当时各派武术大师来寺,互相学习切磋,创出十路金刚拳,延寿功、固体法,建立了少林武术的系统。金元间,少林武僧觉远云游各地,寻访武林高手,觅得兰州李叟,山西白玉峰,同归少林,融合旧法,增编创新,将少林原有罗汉十八手增至一百二十八手,使少林武技更臻完善。明代,中华武术趋于成熟,少林武功被推为天下魁首,《樵书》卷九云:“今之武艺,天下莫不让少林,其次为伏牛,伏牛亦学于少林者。”平倭名将俞大猷《正气堂集•新建十方禅院碑》说,嘉靖辛巳(1521),俞奉命南征,取道至嵩山少林寺,寺僧献以武技,俞观后告住持小山和尚言:“此寺以剑挂名天下,乃传久而讹,真诀皆失矣。”应小山之请,择僧中年少有勇者宗擎、普从二人随军南征,三载之间,予以指导,“虽未造于得心应手之神,其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亦庶几矣。”宗擎回寺后,以剑诀授诸僧,深得其技者近百人。少林武术于是重振于世,号“外家拳”,与传为张三丰自外家拳翻出创新的道教“ 内家拳”相抗,为明清以来武林两大派。嵩山少林寺衍升为五少林,外家拳分为南北二宗,传习日广。明末清初,南明诸抗清义士以武术磨砺筋骨,以图灭清复明,少林武术深受他们重视。黄宗羲《王征南墓志》称“少林拳勇名天下”,唐顺之《荆川先生文集•峨嵋山人拳歌》赞叹“少林拳法世所稀”。时至今日,少林拳在国内外仍享有盛誉。
少林武术实际上是以嵩山少林寺为中心的武僧在长期传习过程中,吸收中国传统武术及民间武技、气功、养生术精华,创编发明,不断发展。它在正统佛学中虽未有一席之地,但毕竟长时期以寺院为中心、以僧人为主体而传习发展.实际上成为中国佛教文化乃至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除少林功夫外,中国武林中还有峨嵋派者,亦称佛家。据该派传人、现代气功名家周潜川《内功导引按矫术》所言,峨嵋派功夫由南宋末峨嵋山白云禅师所创,它综合佛、道两家及中国传统武术、养生术精华,形成养生、药饵、武功相结合的炼养体系。少林、峨嵋功夫对中国武术诸家影响甚深,今流传最广的太极拳,即有源出少林之说,不过从其风格与套路命名而言,与道家、道教关系更为密切。近代流传的形意拳,站桩功夫亦有取于少林。现代武术名家王芗斋在形意拳基础上创编的“意拳”(大成拳),禅的意味最浓,与少林武功亦不无关系。
中国佛家少林武功还随禅宗渡海,在东邻日本扎根生长,与禅进一步结合,衍生出柔术、剑道等日本功夫。日本武道的经典性著述《不动智神妙录》、《太阿记》,出自泽庵荣西禅师(1573-1645)之手。他曾由同学、武道“新阴派”创始者柳生宗矩推荐,为德川幕府的将军家教授心法。源于中国的日本武功, 对铸成日本人雄健尚武的民族精神,作用甚大,僧兵.武士,在日本政治斗争中曾起过相当大的作用。
禅与武术的关系
由禅僧创编传习的少林,峨嵋武术和日本剑道、柔术,与禅定尤禅宗之禅关系极深。正如日本佛教史学者镰田茂雄《禅与日本武道》,所言:“中国武术的背后有禅的思想和炼身术,同样,在日本武道精神中也有从中国传来、由日本人加以创造的日本禅的思想脉搏在跳动。”① 中日武功与禅的关系,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以内功为拳法的基础
少林武功分“功夫”、“拳法”两部分,功夫旨在炼气炼力,为强身健体之术,克敌制胜之本,拳法为临战时防卫、技击的法则。谚云:“打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练功之功,即指“功夫”,分内外两种,外功专练刚劲,如打马鞍、铁臂膀等,与禅定似无大关系;内功炼气炼柔劲,旨在行气入膜,充实肌体,达到动显于外,力抵千钧,乃至不畏拳打脚踢、刀劈剑刺,于内则可祛病健身,保持精神清明,气血健旺,属武术气功,与禅定很有关系。少林武术十分重视内功,《少林拳法秘决》开首即是“气功阐微”,强调武功“要以气功为始终之则”。气功有养气、炼气二说,养气属心意的锻炼,法则全出禅宗,炼气讲究姿势.调息、运气,是一种在佛家禅功甚础上吸收道教及民间气功而形成的武术内劲气功。少林派所传炼气内功,一般分为三乘。
上乘功夫,为少林内功炼气功的最高境界,以能运化刚柔为特征,功成于刚中有柔、柔中有刚,随意变化,灵活敏捷,神速莫测,可运气击人于百步之外而不露形迹。据传少林寺前辈澄远、智远,炼呼吸神掌数十年,能于百步外致敌倾跌。当代福建少林寺第十七代还俗僧阙阿水传出的“少林内劲一指禅”,据称即少林罗汉神功中的上乘功夫,练到相当程度可用任何一指致人于死地。据《少林内劲一指禅》一书所说,其练功总则是:“生根于地,长劲于身,练气于脏腑,营养于天地。”哲学观近于中国儒道医传统的天人合一论。练习方法很特别:“不用意念,不用意守,不用意识,一教就会,而且不出偏差”。“练功中间不想体内,忘记自我,把意念排除在外,使内气自然地升降出入,与天地之气,自然之气相接,顾其自然,不知不觉地达到练功者向往的美好景象、理想的功夫、健康的体魄。”练时外静内动,采用站、蹲、坐各式“桩架”,桩架摆好后以“无意念”为调心之要,不想体内,不导引内气,不用意放松,甚至可以放开思路想象思维,看电视、回忆功课、背诵诗文,完全任乎自然。在这种状态下,令自身的精气神髓按其本有的规律与天地之气结为一体,熔炼出特殊的超意识功能。这种气功的调心法则,可谓完全脱胎于曹洞宗的默照禅,是禅的世俗化、武术化的应用。再看其所用桩式,“朝天双盘坐”即佛家常用的双跏趺,“扶膝单曲腿坐”为密乘禅的菩萨坐,“金鸡通天”、“金鸡拜佛”等式,多从密宗手印变化而来。
中乘功夫,以刚柔相济、动静结台、补气相凝为特征,功成可以神役气,以气运力,其气周行全身,出现硬气功效果,不怕拳打脚踢,能增强自己拳脚的力量。
下乘功夫,以神气会合而运行于内、调息活脏为特征。旨在尽快入静,以意领气,使神气相随,运气于内脏经络,以达祛病健身、延年益寿,为拳法打下体格的基础。《少林内功绝》一书介绍的内功,即是打坐,坐定排浊之后,意守丹田,或数息、调息,摄心入定。这是佛家一般禅定修止法。另有“调息活脏功”,脱胎于道家的八段锦;“沙门服气法”,为一种气功动功,以冥念调息、导引排打来贯舒筋脉,疏通气血;罗汉行功法,“以精神为主,练时节奏舒缓,运用肢体,姿势都以意运动,使气血通于全身,达于四肢。这样周而复始,使全身各个部位都得到锻炼,避免偏颇之弊。练久肌肉强健,气血畅达,内而五脏六腑,外而筋骨肌肉,都能获得发育强健,智慧也随之增进。”这种行功法,与密乘拳法相类。少林内功五拳,据称乃白玉峰创编,分龙、虎、豹,蛇、鹤五种,分别用以锻炼精、力、气,骨,神,练时须神气相合,精神专注,是一种很好的气功动功。易筋经,传云出自达摩,分前后二部,前部十二段皆取站式,动作与意,气,力相结合,后部十二段均取坐式,与密乘瑜伽的炼气拳法相近,如第九段姿势,即是密乘的“六灶印”。
少林诸派拳法的内功,均以马步站桩(南派曰“地盆”、“地盘”)为先,以四肢运动为次,俗语云:“未习打,先练桩。”站桩时身体摆成固定姿势,气沉丹田,调息运气,精神专注不散,可谓一种站式的、以练筋力为旨的禅定。
佛家峨嵋派功夫,更偏重于养生、炼气,此宗分气为内外九层,颇见精细。有重锤功、缩地功(轻身术)、悬囊功、纽丝拳、虎步功等六大内功,其中涅槃功即是静功的前奏,旨在超脱。周潜川传出的峨嵋十二桩,在气功界流行颇广,是一种动作、意、气合练的气功动功,总口诀有云:“象天法地,圆空法生,大小开合,唯妙于心,如如不动,是真阴阳。宝斯不动,发用乃常。唯气与脉,不动动生。意到神到,开合升降。降则嘿嘿,升刚嘶嘶(皆为吐气音),开合一如,结丹在兹,静如秋月,动若飙风。彬彬克敌,分寸之中。轻若鸿毛,重逾泰山。用中无形,体用一焉。”理论上以“如如不动”(《金刚经》语)的“圆空”之心为本,于不动中发动,显即体之用,而又象天法地,说真阴阳、结丹,具有释道二说融合的特色。炼时讲究神与气合.神与脉合,神与桩合,有佛家密乘瑜伽影响之迹。
二、心意的持守锻炼
少林拳极重心意的锻炼,以禅的调心法为练心法则。内功中的上乘功夫,注重养气调心,超于神化,实以心意的持守为要。《少林拳术秘诀》云:“上乘技击术,总以有几分禅机,方能活泼镇静,所谓超乎寰中,得其象外也。”古人喻参禅如用兵,这里反过来说技击如禅机,需有超越有为的、深沉而又镇静活泼的心态为本,才能立于阴阳不测之地,随机发用。《少林宗法》第一篇,以“参贯禅机,超脱于生死怖畏之域”为拳术之“极致所归”。以生命拼搏的技击术,是须有一种置生死于度外的大无畏精神,参禅悟道,解除对死的恐惧,放下对自我的执着,当然极有利于技击。
佛门武僧教人,尤其强调锻炼心意,参透禅机。《少林拳术秘诀》载清末南方武术名家李镜源曾求教于陕西三原寺某僧,僧告以三条心要:(1)欲学技击先学不动心,令天君泰然,百体从令,始能达超神入化之境。否则仓促应变,则气息上浮,手忙脚乱。虽平日技击功深,亦难收效于俄顷。(2)欲学技击先学调息,谓数息即不动心之道,“盖心与气本属一体,古语所谓气静则神恬,神恬则气足。技击臻此境界,而后可称上乘,可称绝技。否则不过野道旁门,终难入于名家巨子之林也。”数息之法,取立式,两足前后跟踏地,挺腰开胸,两手扠腰,听气之出入,默记其数,此乃佛家六妙门入手方法。又有“听息法”:出一掌,平肩直腰,若气自肩腋而来,直贯于掌,沿五指之尖,当静心听之,总以气息沉静为主。习养功深,无沦如何跳跃,气亦不喘促。(3)欲学技击必须勘破生死关头,证悟本来心地,这是禅宗的无上法门,佛门弟子毕生修持之所期,必须于此道有所得,方可臻于技击之绝顶。证悟心地,性静心空,摆脱一切罣碍恐怖,神清气足,便能应变无方。《秘诀》作者(尊我斋主人)说:“顾禅宗之于技击,只见其有益之可言,而未见其损也,”并说李镜源得寺僧指点后,用功多年,参透儒书释典,悟生死之机,而其技击术亦冠绝古今,著有《尘枝禅机)一书,专阐禅与武术之关系。
心意的锻炼,贯穿于少林拳术的招式动作中。近代少林寺住持妙兴的性功罗汉拳诀云:“出于心灵,发于性能,似刚非刚,似实而虚,久练自化,熟极自神。”以发于性灵为拳术宗本。少林拳二十四字秘诀中有“呼吸动静”一句,释云:“呼吸者气也,动静者心也,一动而气一吸,则无力而势虚矣;心一动而气一呼,则有力而势实矣。然静要专一,动要精神,吸必紧急,呼必怒发。心为元帅,气为先行,目为旌旗,……志之所至,气必随之,心一动,而百体从令,振其精神,扬其武威,动静呼吸之间,而接法取法尽纳于一气中矣。”强调练拳、临战时须心息相依,心气合一,以心为帅,统气及全身,达心动而气随,百体听命,心身气高度统一。禅定的调合身心息法在这里得到了运用。
少林拳之锻炼心意,还表现在以练胆为先。明代少林派武师程宗猷《少林棍法阐宗》下卷专述练胆法,其弟程宗胤序《耕余剩枝》云:“心练则智自出,胆练则勇自生,心胆俱练则兵与时惧无不合。”勇猛无畏的胆量,为克敌制胜之本,而锻炼胆量,无过于以解除生死怖畏为旨的禅。
日本武士道与禅关系之深,更有过于中国少林武术。济庵宗彭的武学名著《不动神妙录)》以佛教所言“不动智”为武士立身之本,为拳术剑道臻于神妙的关键。不动智,谓前后左右、四面,八方流动,“无停留处之心”,此心被日本武道尊为神魂。武士必先学“置心”,置心之道,如书中所云:
心之置所,言心置何处。心置敌身之动,则心为敌身之动所取;心置敌之刀剑,则心为敌之刀剑所取;心置我刀剑,则心为我刀剑所取;心置不被砍杀之所,则心为思不被砍杀之所取;心置对人戒备,则心为对人戒备所取;盖言之,心无置所。
“心无置所”,脱胎于《金刚经》的“于无所住而生其心”,禅宗慧能的“无住为本”,指一种不执着、不固定于某处的流动灵活的空心,这种空心能以不变应万变,无所不在,无一处不警醒,住于此心,才可灵活主动地应付敌人的任何攻击,被认为是令拳技臻于上乘的根本。泽庵《太阿记》,论兵法说:“盖兵法者,不分胜负,不拘强弱,不出一步,不退一步,敌不见我,我不见敌,彻于天地未分阴阳未来到之处,当即得功。”天地未分阴阳未来到之处的说法,出于道教,在这里是指未经妄念污染扰动的本心,亦即禅宗所言“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作者称这种心为锐不可当的太阿宝剑,为战无不胜之本。柳生派还提倡一种“无刀取”——即不用刀剑兵杖交锋,只以活泼泼的本心为体,灵活对敌,自由运用手、扇、树枝等防身御敌,顺敌之势而击敌之隙。日本流行的禅话《剑的滋味》,叙述柳生又寿郎学剑于名剑手武藏,武藏先让他安下心来,作忠诚的仆人,树立十年学成的耐心,三年之内,每天只要他做饭、洗碗、铺床,打扫庭院、管理花园,只字不提剑的事,不许碰一下剑,目的是让他放下驰求心。之后,在他干活的当儿,武藏出其不意地时以木剑向他一击,使他一天早晚都得时刻品尝遭剑击中的滋昧,念念都在警觉中,如此用心,终于悟出了个中三昧,豁然贯通,成为全日本最精湛的剑手。柳生所悟的无非是禅的“无住心”。自镰仓室町时代以来,日车武士的精神修养,多由禅宗的橐钥熔铸。《日本维新三十年史》,第七编说:“源本递兴,武士以禅定直入悟道”。从参禅入手,了悟生死,达无我无人之境,使日本武士具有一种视死如归、无所畏惧的精神,这种精神对于习武者来说,当然可使他们英雄无畏,使其武技臻于上乘,弥足珍贵。但可惜武士们缺少更为重要的世俗智慧,或者是佛家提倡的慈悲心,当他们的这种精神被封建军阀、军国主义者所利用时,便难免作出盲目的牺牲,犯下不易清洗的罪恶。在侵华战争中,日本军国主义者便大肆宣扬武士道精神,号召人们为他们罪恶的侵略行径充当炮灰。
三、习武的宗旨与戒约、武德
武术技击,本是一种打人杀人的技术,佛家以杀为根本戒,大乘戒只许杀不得已不杀的极恶之人。少林武术自不能不受佛家慈悲戒杀之旨的影响,强调练武的宗旨在锻炼体魄、自卫防暴,严戒恃艺妄用,逞凶肆恶,好勇斗狠。少林寺武功由来极慎于外传,若传与俗家弟子,必须择心地善良、德行品格俱优者。据传觉远和尚曾立少林戒约十条,其第一条云:“习此术者,以强健体魄为要旨。”第二条云:“宜深体佛门悲悯之怀,纵于技术精娴,只可备以自卫,切戒逞血气之私,有好勇斗狠之举。犯者与反清规同罪。”以下又云:“不得恃强凌弱,任意妄为。” “宜以忍辱救世为主旨,不可轻显技术。” “凡俗家弟子,不可轻以技术相授,以免贻害于世,违佛氏之本旨。如深知其人性情纯良,而又无强悍暴狠之行习者,始可一传衣钵。” “戒恃强争胜之心,及贪得自夸之习。”中国佛门武僧,历代多能守此戒约,即使挥戈上阵,也多师出正义,扶唐抗倭,留下佳话,功垂史传。这不能不归诸于佛家正旨及戒律的约饬。禅宗传入日本,也将慈悲戒杀精神带入武士道,使原本以杀人争战为宗旨的武士道宗旨大变,从杀人刀变为“活人剑”——作为本心、真我的“太阿之剑”,以除一人之恶而救万人为武道基本原则。柳生派的《活人剑•无刀之卷》说:“不杀人,我们以不被杀为胜。”只把剑术用于防身自卫,积极者则把剑的使命奉为摧毁杀人意志,据传近世日本剑圣冈山铁舟终生未杀过一人,只是以精神上的“剑气”镇人。
少林武术在练习的注意事项上也多受禅戒影响,尊师道,戒酒色。觉远和尚的戒约十条中说;“平日对待师长,宜敬谨将事,勿得有违抗傲慢之为。”又曰,“饮酒食肉,为佛门之大戒,宜敬谨遵守,不可违犯。盖以酒能夺志,肉可昏神也。” “女色男风,犯之必遭天谴,亦为佛门之所难容。”影视屏幕上少林武僧大吃狗肉的事,大概出于虚构。这些戒约虽对武僧而设,也影响到少林俗家弟子的作为。
禅化的、甚至可以说是禅之应用的少林武功,对中日两国的其他武术流派影响至深。明清以来,武林诸家皆注重内功、气功,南拳尤重炼意,“内练一口气,外炼筋骨皮”,为诸家共谈。现代中国武术名家王芗斋(1890-1963),据传统形意拳创编的“大成拳”虽然未必出于佛门,却经编者集传统诸家武术包括少林派之大成,据自己习武四十余年之领悟,别开生面,成就了将禅运用于武术中的典型。大成拳将几百年来武术传统的套路花样一扫而空,斥其皆流于有为之形式,丧失拳道,戕害良能,无益身心,认为拳学根本无法可法,一有成法,精神便难一致。所谓拳法,只是指原理原则之法,非枝微末节之刻板方法。王芗斋《大成拳论》总纲云:“一法不立,无法不容。拳本无法,有法也空。存理变质,陶冶性灵,信义仁勇,悉在其中。”以宇宙之原理原则为体,所重唯在神与意,在自然力之发挥,养成神圆力方,形屈意直,虚实无定,练成触觉活力之本能。人之神意若与宇宙原理相契,则无力不具,此力乃机体本具“良能”之力,其大无穷,从体发用,则有感即应,灵话机动,神变无方。“意自神生,力随意转,意为力之帅,力为意之军,所谓盘紧力松,筋肉空灵,毛发飞涨,力生锋棱,非此不能得意中力之自然天趣。”这是王芗斋从四十条年武功经验中所悟出,他深感“各项力量都由混元阔大、空洞无我生”,故主张契空洞无我之理以开发性中本具自然力,反对传统拳法之硬练蛮磨。大成拳练意练力之法,亦即大成拳的基础,是站桩。站时摆好桩式,松和自然,扫除万虑,默对长空,内念不外游,外缘不内侵,以神光朗照顶巅,虚灵独存,浑身毛发有长伸直竖之势,周身内外舒适挺拔,觉身如云端宝树,上有绳吊系,下有木支撑,悠扬相依,喻如日光空气浴。精神上视此身为大冶洪炉,无物不在陶熔中,觉察各项细胞皆自然正常工作,不丝毫勉强做作,顺乎自然,则筋肉不炼而自炼,本能之自然力自内而外,渐渐发达。在站桩基础上,再行试力、试声,实用于技击。这种拳法,禅味极浓,通过神意的空虚无我以开发本性自然力,令人想起禅宗之通过无念行以开发本性自然智。王芗斋自认其拳法似老释之无为而有为,又比之于班马古文章,右军钟张字、大李王维面。大成拳的技击实效,事实证明非常成功,王芗斋即曾战胜过国内外不少武林高手,显示出极大的“自然力”。
在现代化的立体战争中,古老的东方武术虽已大大丧失其在军事上的实用意义,但作为一种体育运动、气功健身术,上乘武功,尤高度成熟的禅化武功,对提高人民生理、心理素质,开发潜能,仍有其重大价值和良好效用。武功有素,体魄强壮,动作灵敏,精神、气质亦随之而刚毅、深沉,表现出东方人传统性格中的阳刚之美,并且有很高的审美价值,是一种融技击、气功、体育、舞蹈于一炉的锻炼方法,较之西方传统的仅着眼于筋骨力气与比赛竞争的体育运动,表现出东方文化重身心一体、与自然界最高理则契合的精神。从瑜伽学的角度言,身心密不可分,只重静坐修心,体弱者往往长期气血不调,难伏昏沉散乱,若兼习武功,动静双修,则不但有助于静功入定,而且能增长气力,灵活四肢,实用于生括和工作。何况武功还有自卫防身及擒拿.制服坏人的实用价值,宜乎此道为现代越来越多的东西方人士所热爱。